《汉代风云人物》之陈平

更新时间:2023-12-16 08:09:01 阅读量: 教育文库 文档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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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勇健

在刘邦在谋臣当中,陈平是仅次于张良的人物。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在刘邦的老部下里,陈平与张良大致属于一类,好比曹参与萧何大致属于一类。第二,陈平不如张良,好比曹参不如萧何。这是公认的看法。那么陈平何以不如张良呢?陈平在什么地方不如张良呢?

陈平不如张良,并不是说陈平的政绩、功勋不如张良,而是说他的境界不如张良。一个人精神境界的高低,随着他的思想层次之高低而相应地有所不同。陈平和张良都是所谓“道家者流”,所学相类,他们的境界不同,首先是由于他们对道家学说的理解不同。道家学说,有道有术,有体有用。张良立足于道家学说之“体”,道、术兼顾,体、用不二;陈平则把道与术、体与用分裂为不相干的两截,一味迷恋于道家学说之“用”之“术”。

道家出于隐士,道家思想乃是关于隐士生活的一曲颂歌。隐士者,也就是不愿承担社会责任、放弃一切世俗追求的人。但是隐士虽然逃避社会,却不逃避人生,相反,他们追求的是真正的人生、本真的人生,他们的理想乃是“全性保真”,自由自在、自然而然、无牵无挂、

行云流水般地生活着。正是由于看到这种理想的生活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道家才主张要出世、当隐士。因此道家学说的根本和精髓,乃是成就个体生命、回归本真生活;道家之“道”,首先乃是关于个人的生命之道、生活之道、人生之道。张良把握了道家学说的根本和精髓,在汉初那些受道家影响的风云人物之中,只有张良一人具有隐士的气质、超脱的气象和成就个体生命的需求。张良一生的所作所为,好似明代张居正所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陈平恰恰缺少了那种属于“隐士”的东西,他这个人很现实,很世俗,很功利,没有丝毫超现实的视域与情怀。

一句话,陈平乃是不折不扣的“世俗之人”。“世俗之人”一旦与“道家者流”相结合,便产生了一个高明的“术士”或“谋士”,一个精明的政客。道家思想之“用”之“术”,也就是将道家学说之原则和方法运用于世俗生活之上,以取得成功。然而世俗的成功,并不等于生命的成就。实际上,陈平在生命和人格方面的确一无所有,毫无所成。不过,道家学说之“用”,也有不同的层次,可以加以不同方式的运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终还取决于运用者的理解程度和操作水平,陈平在这方面也是很有心得的,甚至很有某种个人风格。他曾经为刘邦六出奇计,功劳不小。在中国历史上,陈平乃是作为术士或谋士而取得成功的一个典型,也是玩弄阴谋诡计的一代宗师。

陈平的确是一个成功人士。陈平一生的事迹,也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如何一步一步迈向成功的过程。陈平的成功经验,也就是中国古代谋臣之所以成功的经验。

陈平老早便已立志要获得成功。班固《汉书·张陈王周传》说:“陈平之志,见于社下”。有一次,乡里举行祭祀,祭祀活动结束之后,照例要把祭祀所用的牺牲分配给各家各户。陈平虽然年轻,却有机会为“宰”,也就是主持祭祀活动、负责分配祭肉的人。据说分得很公平,乡里父老都赞叹:“好啊!陈平这小子分得真好!”陈平当时就说:“咳!这算什么!假如我陈平有朝一日当了宰相,主持天下大事,也会像今日分配这祭肉

司马迁《史记·陈丞相世家》说:“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对陈平的表现既肯定又赞赏。不过,我们不能只看表象而不看本质,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一个人早年没有野心,胸无大志,未必后来就不能扬眉吐气,出人头地;即便是一个天才,未必一开始就是自觉的。当年光武帝刘秀的目标不过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执金吾”只是负责京师治安的官员,充其量是京师戍卫司令,“阴丽华”则是一个普通的乡间美女。比起汉高祖刘邦一心逐鹿中原的志向来,刘秀的人生目标,未免目光短浅。然而刘秀毕竟成为汉代的“中兴之君”,东汉的“定鼎帝王”,并不逊色于刘邦。宋人宋痒甚至认为:“萧王何事为天子?本爱金吾与丽华。”同

样地,一个人“其意固远”,志向远大,野心勃勃,未必都值得加以肯定。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也表达了一种自强不息,奋发有为,足以鼓舞人心的东西,但是当时有一些智者却从书中嗅出一股不祥的气息,看出一只恶魔正在蠢蠢欲动。

陈平当然不是希特勒。然而,陈平的那句豪言壮语,其实也不过是一句空洞而抽象的誓言,其中没有任何具体而积极的内容,大致相当于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已。陈平只是说,既然我陈平今天有能力分肉,那么我异日如果拥有权势,也是有能力治国的。事情的关键,仅仅在于如何去争取获得权势。

陈平的“宰”却是政治的或现实的概念,它与尧舜一般的圣主、稷契一样的贤相都毫无必然的联系,仅仅代表着权势名利而已。杜甫一辈子都在怀疑自己能否成功,能否实现理想,他笑自己痴心妄想,也担心自己为他人所耻笑。而当陈平说出他的那句话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对自己的成功从不怀疑,对自己走向成功的能力更是自信得很。

那么,陈平到底是靠什么能力而最终走向成功的?

陈平成功的秘诀,大致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

一、进身之阶:干谒权贵,溜须拍马。

二、立身之道:见风使舵,三心二意。

三、奇计之谜:只问目的,不择手段。

四、同僚之间: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陈平的出身不如张良。张良是贵族,陈平是平民;张良虽然国破家亡,还有万金之资,陈平则“家贫,有田三十亩”。一个人出身平民,家徒四壁,箪瓢屡空,毫无背景,那么他靠什么出人头地,谋求功名利禄?首先当然自己要争气,要立志,要发愤,要好学。陈平是很好学的,“好读书,治黄帝、老子之术”。其次,最好的选择大概就是“游学”了。陈平有个支持他的好哥哥,“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

什么叫做“游学”?“游学”有很多种方式,或是经常性地拜访请教一些学界前辈,或是阶段性地跟随某些著名学者研究学问,或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扩展见闻、增加阅历和丰富经验。但是还有一种“游学”,和学问本身毫无关系。比如李白的“游学”。这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也是一心想要成功。李白自26岁开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此后一生都在漂泊游荡之中,“五岳寻仙不求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为什么要到处漫

游?一方面是游山玩水,另一方面是寻找步入仕途的机会。他在漫游中同各种重要人物建立关系,希望得到赏识和推荐,同时又企图以隐居学道来建立声誉,走“终南捷径”。陈平的“游学”,大体上和李白属于一类,但是李白的游学毕竟还有超功利的一面,即游山玩水、寻仙求道,而陈平游学的目的更加单纯也更加功利,就是指结交权贵。

婚娶一事,可见陈平对他应该做出的选择早就心领神会并且贯彻得不遗余力。以陈平那不争气的出身,加上他“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名声,有钱人家自然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令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一心往上爬的陈平自然也不愿意娶穷人家的女儿,令自己坠入永无出头之日、永世不得翻身的境地。如此陈平高不成低不就,蹉跎了一段时间。本乡一个叫做张负的富翁,有一个十分奇特的孙女,大概属于“扫帚星”之类,嫁一次就死一次丈夫,前后嫁了五次,至今还是寡妇,但是再也没有人敢娶她了。陈平却一心想要娶她。要知道,陈平虽然家境贫寒,可是他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假如不是有所图谋,岂能愿意娶那晦气的寡妇?张负曾尾随到陈平家察看。陈平住在城墙脚下的一条小巷里,房屋破得连大门都没有,用一张破席子挂着当门。当年颜回住在这种地方,甘于贫穷和寂寞,自得其乐,“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算是周敦颐吧,虽然在他的陋室不甘寂寞,却也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陈平的陋室附近却车马喧哗。那天,张负在陈平的屋外发现了不少车轮的痕迹。那些痕迹正是陈平整日忙于结交达官贵人的证据。张负回到家里,马上宣布要把孙女嫁给陈平。儿子问道:“陈平

又穷又懒,全县的人都笑话他的行为,为何偏偏把女儿嫁给他?”张负把他所看到的告诉儿子,然后说:“像陈平这样的人,难道还会一生贫贱吗?”断定陈平必将成功,终于将孙女嫁给陈平。自从娶了张家的寡妇,陈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现在陈平再也不用一看到人家办丧事就赶去帮忙,起早贪黑地打零工赚小钱了,张家的财富,正好用来投资他那全心全意地干谒权贵、溜须拍马的事业。

陈平在封侯食邑、功成名就之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本性仍然不改。特别是在对吕后的态度上,表现得简直有些奴颜婢膝。理由很简单,只有伺候好这个主子,才能保住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势和利益。

汉十二年,刘邦征讨英布回师,路上发病,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就听说燕王卢绾阴谋叛乱。刘邦这时再也无法御驾亲征了,便令樊哙以相国的名义领兵征讨。樊哙出发后,有人向刘邦进谗言,说樊哙“党于吕氏”、“欲以兵尽诛灭戚氏、赵王如意之属”。刘邦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他死后,吕后要迫害戚夫人母子,而且当时大概也是病得糊涂了,顿起无名之火:“樊哙见我生病,巴望着我死!”当年刘邦就是用陈平之计不费一兵一卒擒住韩信的,现在刘邦又用陈平的计策,令陈平持节杖、乘传车送周勃前去代替樊哙统率军队,到了军中立刻将樊哙斩首。陈平和周勃奉诏立即动身,半路上陈平对周勃说:“这件事情不好办!樊哙是皇上的老朋友,又是吕后的妹夫,既是皇

亲又是显贵,皇上一时发怒要将他斩首,恐怕将来会后悔。那时我们就遭殃了!我们不如把他抓起来带回去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去处决他好了。”于是周勃到军中接替了樊哙的位置,樊哙则被当场擒获,五花大绑,装入囚车,由陈平解往长安。

陈平在押送樊哙回京的途中听说高祖刘邦驾崩。他马上开始琢磨了。刘邦已死,以太子刘盈之懦弱无能,以太后吕雉之精明强干,可想而知,吕后日后势必大权在握,为前途计,必须赶紧向吕后投诚。刘邦一时起意要杀樊哙,吕后可不想杀。不杀樊哙,本来只是为了日后保全自己,现在不杀樊哙却成了投靠吕后的最好的进身之阶。不过,吕后的妹妹、樊哙的妻子吕媭在京,对陈平定计害樊哙之举恨之入骨,一定要趁机向吕后搬弄是非,因此,必须抢在吕媭之前,快马加鞭地赶到吕后面前表白心意。于是陈平让押送樊哙的军队缓缓而行,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奔赴朝廷。路上遇到刘邦生前派来的使者,携诏命令陈平和灌婴领兵驻扎在荥阳。陈平接了诏令,也不去荥阳,抢过使者的传车,“急驰先归”。直奔到刘邦灵前,呼天抢地、号啕大哭了一回,然后就在灵堂里向吕后奏明处理樊哙事件的经过。吕后说:“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陈平唯恐吕媭进谗言得逞,再三请求留宿在宫中守卫。太后便任命他为郎中令,并让他辅佐新立皇帝。陈平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抹去了头上的冷汗。

由于陈平策应及时,抢回时间,吕媭的谗言已经不起作用了。过了几天,樊哙回到长安,果然立即被赦罪,并恢复了原来的爵位和封

地。对陈平来说,这大概是人生中和官场上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冒险。陈平在政坛上的敏感和应变能力,一如韩信在战场上的敏感和应变能力。幸亏他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及时地押宝于吕后,这才于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头上的乌纱帽。

像陈平这样一个精明的政客,他所关心的,仅仅是权力的变更,他所担心的,仅仅是失去进身之阶,他的心中不可能有什么永恒的原则和是非的标准。汉惠帝去世之后,吕后称制,行天子之权,想要立娘家吕氏诸兄弟为王,询问右丞相王陵的意见。王陵为人耿直,当场便表示反对:“当年高帝曾有白马之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现在要立吕氏为王,那是违背白马之约的。”原来刘邦晚年为了巩固皇权,永久性保住刘氏江山,曾经向功臣们索取同心辅佐刘氏皇室的承诺。为了保证承诺的有效性,刘邦亲自与彻侯级别以上的功臣举行一个仪式:当场杀了一匹白马,割取白马之血,滴入加盟者的酒杯,然后宣誓,誓毕,将血酒一饮而尽。白马之盟作为刘邦晚年的一项重要举措,相当于他的遗嘱。王陵以白马之盟答复吕后,自然是理直气壮。吕后十分恼怒,便问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的意见。陈平和周勃都说:“高帝平定天下,封刘氏子弟为王,现在太后称制掌权,想让吕氏兄弟称王,有何不可!”吕后大喜。王陵责骂陈平和周勃道:“当初和高帝歃血订盟,你们两位不也在场吗?现在高帝死了,你们便纵容太后的欲望,阿谀奉承,违背盟约,有何面目见高帝于九泉之下!”陈平却振振有辞,大言不惭:“眼

下在朝廷上当面争论,我比不过你。至于保全大汉江山,安定刘氏天下,你却不如我了。”

焉知陈平的阿谀奉承,保全的不是他自己?

陈平的阿谀奉承,颇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吕后假意提升王陵为皇帝的太傅,实际上夺去他的右丞相之职。王陵免去右丞相职务后,吕后立即令陈平取而代之。

陈平确实非常擅长保全自己。如今樊哙早已去世,但是吕媭对陈平的恨意,就像一坛酝酿多年的淳酒,越来越浓烈。吕媭多次在吕后面前诽谤陈平:“陈平当丞相,也不管事,天天饮美酒、玩女人。”陈平听说以后,反而更加放纵地饮酒作乐。吕后知道了,暗自高兴,顿觉放心。有一次当着吕媭的面,吕后对陈平说:“俗话说,‘小孩和女人的话听不得’,现在就看你对我的态度怎么样了。不必害怕吕媭讲你的坏话。”陈平从此更加积极表态,卖力讨好吕后。吕后先后立吕氏家族四人为王、六人为侯,陈平都一一顺从。

然而陈平实为两面三刀之辈。既然陈平可以公然违背作为刘邦之遗嘱的白马之盟,那么他自然也不会对吕氏表示什么忠心耿耿、忠贞不渝的高风亮节。汉高后八年三月,在一次外出祭祀活动中,据说是赵王如意的鬼魂“为祟”,使吕后发病,而且病势沉重。一向对政治气候极其敏感的陈平,马上就开始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吕后这些年

来大权在握,一手遮天,但是这棵多年来遮住汉家天空的大树,马上就要倒塌,刘氏皇族的身姿眼看就要从树荫下显露出来。现在最佳的保身之道,莫过于积极消灭诸吕,一劳永逸地刨掉它的老根,永绝后患,以此作为取悦刘氏皇族的进身之阶。然而要做成这件大功,光凭陈平一个人是不行的。以陈平个人的力量,哪能与诸吕抗衡?假如此事不成,岂非反倒惹祸上身?正当陈平躲在家中静坐思量,细细琢磨之际,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著名的儒生和“辩士”陆贾。陆贾老早就跟随刘邦,经常在刘邦面前讲《诗》、《书》,刘邦非常反感,破口大骂:“老子是在马上得天下的,那里用得着研究什么《诗》、《书》!”陆贾说:“皇上在马上夺取天下,难道也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结果居然连刘邦都被说服了。现在陆贾又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前来游说陈平:“天下安定时,人们注意的是丞相;天下危急时,人们注意的是将军。如果丞相与将军联合,那么人民就会归附,人民归附,则天下即使有变,权力也不会分散。现在天下就在丞相和太尉两位的掌握中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和太尉周勃多交往?”陆贾此言,正中陈平下怀。于是陈平拿出五百金为周勃祝寿,周勃也桃来李答。从此“将相和”,只等吕后驾崩。七月,吕后病逝。齐王刘襄率先发兵,以白马之盟为旗帜,号召天下共诛“非刘氏而王”的诸吕。陈平和周勃趁机里应外合,策划了一场政变,尽除诸吕,然后迎取代王刘恒进京为帝,这就是文帝。现在,陈平摇身一变,从一个“吕党”变成了刘氏社稷的一大功臣。

《史记·陈丞相世家》评价陈平倒吕之举道:“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纵观陈平的一生,确实是做成了政治斗争的一个“不倒翁”,实现了“善始善终”,也算难能可贵。但是,司马迁“善始善终”的评语,仅仅是针对陈平的肉体生命而言。从陈平在政坛上的立身之道看,应当在“善始善终”前面加上四个字,成为“反复无常,善始善终”。陈平为何能够“善始善终”?恰恰是因为他始终“反复无常”。

的确,陈平是一个政治上的投机分子,他一生中作为谋臣而追随主公,从未对一个人“善始善终”过,晚年对刘邦和吕后是如此,早年对魏王咎和项羽也是如此。

当初,陈胜起义之后,平定了魏国地区,立魏咎为魏王。陈平一开始出仕,就是投到魏王咎那里。陈平向魏王提了一些建议,魏王根本不要听,加上有人背后说他的坏话,陈平就逃离魏王而投奔项羽。其间,陈平曾为项羽平定了殷王司马昂的叛乱,项羽封陈平为都尉,赏黄金二十斤。不久,汉王刘邦又攻下了殷地,项羽大怒,想要杀掉那些平定殷王的将官。陈平惊恐,就把项羽封赏的黄金和印信打包封好,派人送还项羽,自己只身从小路潜逃。

陈平离开项羽投靠刘邦后,刘邦很信任他,当即封他为都尉,让他做贴身侍卫,并掌管监督诸将。将领们先是起哄:“大王当天得到

楚军的一员逃兵,还不知道他的水平高低,就和他共乘一车,还让他来监督我们这些老将!”随后周勃和灌婴等老将在刘邦面前攻击陈平:“陈平的相貌虽然不错,但恐怕就像帽子上的美玉一样,只能作装饰,中看不中用。我们听说他在家里时,曾和嫂子私通;在魏王身边做事,魏王不能容他,只得逃亡归楚;在楚不得重用,又逃亡归汉。如今大王让他做高官,委他监督诸将。这小子又有什么资格监督我们呢!我们听说他接受诸将的贿赂,贿赂多的被派到好地方,贿赂少的就被派到差的地方。陈平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望大王明察。”总之,刘邦的部下公认陈平“盗嫂受金,反复无常”,做人很不地道,人品是很差的。刘邦果然“明察”了一番,结果发现“盗嫂受金”是确有其事。然而刘邦是聪明人。当时刘邦正被项羽围困于荥阳城中,濒临绝境,还要等着陈平的奇计来解救——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能追究这等关于个人品行之类的区区小事了。

不过,刘邦虽然对陈平的“盗嫂受金”无所谓,对他的“反复无常”毕竟有点忌讳,便召见陈平责问道:“陈平!你事奉魏王不能善终,事奉楚王又半途而废,如今又来跟从我,有信用的人难道就是这样三心二意的吗?”陈平回答:“我事奉魏王,魏王不重视我,不能采纳我的意见,所以去事奉项王。项王不能信任人,他所信任宠爱的,不是项氏宗族就是妻家的兄弟,虽有像我这样的奇士却不能用,所以我就离开了项王。我一向听说汉王能够用人,于是又来归顺大王。我空手前来,身无分文,不接受一点钱财就无法办事。如果我的计策确有可取,希望大王采纳;如果毫无可取,那么钱财都还在,可以查封

缴公,请大王让我辞职回家。”

陈平的答复,很有意思。先是拍刘邦的马屁,说他能用人,器量在魏王和项羽之上;接着为自己的“受金”辩护;然后提醒刘邦别忘了自己是“奇士”,所献的计策还是很有用的;最后还暗含了一个意思,既然我的计策有用,那么我“受金”不是合乎情理么!而对于“反复无常、三心二意”的指责,几乎就是默认,视之为理所当然。

这是什么缘故?这便是中国古代谋臣的为人的原则了。《三国演义》对这个原则有一个形象的说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你不重视我,不信任我,不给我发展的机会,那么我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古代有“朝秦暮楚”、“楚材晋用”等说法,意思是说,一个有才能的政治家,如果在自己的国家得不到重用,那么随时都可以到别的国家去寻求发展,去施展自己的才能与抱负,不必有丝毫情感上的留恋与良心上的不安。不错,古代也有“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说法,但是,第一,这种理想主义的说法对一个精明的谋臣和政客有如对牛弹琴;第二,只有少数人物如屈原之流才能执着地坚持这种信念,而坚持这种信念往往却换来悲惨的下场。屈原是政坛上的一个极其稀有的“烈女”,而谋臣们则是政坛上所在皆是的娼妓。娼妓出卖的是自己的肉体,谋臣出卖的是自己的智力。对他们而言,找到买主、获取利润才是最重要最实际的事情,“从一而终”只是笑话,“个人品行”

纯属多余。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他们唯一的考虑就是保全自己,唯一的尺度就是获取利益,唯一的原则就是走向成功,全然没有是非善恶的标准,全然没有道义的担当,全然没有情感的约束,全然没有前后一贯的人格。陈平,就是这种观念的活生生的体现者。正是由于对这种谋臣的现实生存原则理解得如此透彻、贯彻得如此彻底,陈平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向成功,并且在各种风云变幻、复杂诡异的政治斗争中永远屹立不倒,“善始善终”。

陈平所学是“黄老之术”,那么他那毫无原则的做人原则,是不是来自“黄老之术”或道家学说呢?这很难说。道家学说的确包含着这种可能性。然而对于任何一种学说的运用和实践,都离不开运用者、实践者的个人理解和个人性格。儒家思想在孔子那里是何等的生动活泼情趣盎然富有青春气息,在海瑞那里却是无比的固执僵化迂腐一副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的样子。斯多噶哲学在马可·奥勒留那里显得高贵而自如、庄严而大气,在爱比克泰德那里却演变为一种悲戚戚惨兮兮的奴隶式的英雄主义。对道家学说的运用和实践同样如此。

例如张良对黄老之学也有深入的研究,但是张良的立身之道和行事风格就和陈平大不相同。张良一旦发现了刘邦乃是天才,是他值得加以辅佐或教导的“王者”,马上就对刘邦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甚至愿意与刘邦同生死,共患难。鸿门宴前夜,项羽打算收拾刘邦,刘邦眼看就要全军覆灭,死无葬身之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张良的

生死之交项伯半夜驰入刘邦军中找到张良,说事情危急,赶紧与我一起逃跑。张良却说:“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当逃兵弃刘邦而去。汉十一年,英布谋反,刘邦扶病前往征讨,居守后方的群臣都送至霸上,当时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张良这时也重病在身,但是仍然强起送行,刘邦当即任命张良为太子少傅,此举也颇有托孤的味道。这些都说明,刘邦与张良君臣之间还是蛮有感情的。

张良也为刘邦出谋划策,但张良的计策,多半是为刘邦分析天下局势,指明强弱利害之关系,判断胜负的关键,帮刘邦联合力量击垮敌人。在这方面,张良具有典型的道家风格,何谓典型的道家风格?刘邦对张良的那句著名的评论就是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个典型的道家,总是有点超然物外,大都隐匿于背景之中,而不是出现于前台之上;处阴不处阳,用奇不用正;以柔克刚,以静制动。

陈平的风格,就是把道家本身固有的这种“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处阴不处阳,用奇不用正”的特点扩而充之,推而广之,把它极端化、偏执化,又加上了几分阴险、几分狠毒,使之演变为一种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阴谋诡计。这就是陈平的“奇计”之谜。

陈平为刘邦所献的第一奇计,《史记·陈丞相世家》描述得很清楚,是一个反间计。当时项羽切断了汉军运输粮草的甬道,将刘邦围

困于荥阳城。刘邦与项羽谈判,想要讲和,项羽不允。刘邦求计于陈平。陈平说:“项王为人自负多疑,不能信任人,而且对论功行赏封官爵授食邑一向非常看重,十分小气。所以楚军中存在着可以制造混乱的因素。项王身边的骨鲠之臣如亚父范增、钟离眜、龙且、周殷等,不过聊聊数人。大王如能舍得几万斤黄金,用反间计离间他们君臣,必能使他们各自互相猜疑,内部自相残杀。然后大王趁机发兵进攻,一定能够击破楚军。”刘邦很以为然,于是拨了四万斤黄金给陈平,让他随意使用。陈平用大量的黄金在楚军中进行离间活动。先是让人在众将官中扬言,说钟离眜将军为项羽立下汉马功劳,却始终得不到裂土封侯的赏赐,等了又等,如今已然忍无可忍,打算和刘邦联合,灭掉项氏,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为王。项羽果然中计,对钟离眜等人存了疑心,而且傻乎乎地派使者到刘邦那里去打听虚实。一切都在陈平料中。刘邦早就等着使者前来,让人准备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端了进去,见到楚使,故作惊讶状:“我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是项王的使者!”把酒菜仍旧端了出去,换上粗茶淡饭招待楚使。那楚使受到如此不堪的待遇,回去自然添油加醋地把这情形报告给项羽,于是项羽开始怀疑亚父范增。范增正在催项羽尽快攻下荥阳,拿下刘邦,可是项羽已经不信任他,根本不听他的意见。劳苦功高且忠心耿耿的范增见项羽居然怀疑自己,又是痛心又是恼怒:“天下大事已定,项王你好自为之吧!请项王赏还这把老骨头,让我辞职返乡。”可怜那范增含冤带气,没走多远,就因背上毒疮迸发而死——追根溯源算起来,范增这条老命自然是断送在陈平小子的手中。于是陈平趁夜派

两千名妇女出了荥阳东门,吸引楚军集中兵力来攻,调虎离山,而刘邦就带着陈平乘机从西门夺路而逃,连夜退回关中。

陈平此计,的确奇妙,效果极佳。如果不是对项羽的性格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不可能想出这么好的计策。这就再一次证明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颠扑不破的经典名言。然而陈平或许不愿意承认,这一奇计毕竟有些美中不足。比如“夜出女子二千人”引楚军主力前来攻打,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一计之成,竟要白白牺牲两千人的生命,尤其是两千名无辜妇女的生命,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陈平用计,未免有些只问目的,不择手段。

然而,越是这种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的计策,就越是具有很高的实用性。汉七年,刘邦受困于匈奴冒顿单于四十万大军的“白登山之围”,也是靠了陈平的计策才得以脱身。白登山之围可能是刘邦一生中最为惊险最为狼狈最为屈辱的一次经验。当时汉军被围困了整整七天,已经到了全军断粮的地步,形势万分紧急。幸亏刘邦用陈平奇计,派人找到冒顿单于的阏氏,这才得以解围。刘邦脱身之后,对陈平的计策秘而不宣,所以世上无人知道它的内容。

当然也有不少猜测。比如汉代应劭就有一种说法,说是陈平请人画了一幅绝色美女图,送给冒顿阏氏,诡称汉家有此美女,现在汉皇被困,打算将她献给单于。阏氏怕汉家美女夺走丈夫的宠爱,便劝丈

夫解围,放走了刘邦。由于此计有失国家体面,所以秘而不传云云。然而这个说法实在太过牵强,因为送一幅美女图,并不比送真正的汉家公主更为丢脸。汉家天子此后不断地以“和亲”的方式来解决边境问题,难道就不是有损国家体面了么?从刘邦对“白登山之围”心有余悸、吕后对匈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汉朝直到汉武帝才敢正面攻击匈奴来看,陈平当时的那一“奇计”,其十分的不堪乃是可以想见的了。事实上,此计虽然一时得逞,其实后患无穷,甚至得不偿失,因为它竟然使好几位大汉皇帝丧失了勇气!假设一下,如果“白登山之围”时在刘邦身边的不是陈平而是张良,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据说陈平曾经为刘邦“六出奇计”。“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也”。为何如此?恐怕正是由于这些“奇计”中颇有一些或阴险毒辣或卑鄙低下或不择手段的见不得人之处。晚年的陈平自己也心中有数,说了一句相当公正的话:“我一生多用阴谋诡计,这是道家所禁止的。陈家的爵位到我这一代就废了,完了,以后再也不会起家了!这都是由于我暗中种下祸根的缘故。”

陈平这个伟大的阴谋家,看来不用点心计就难受得要命。所以他一方面勇于对敌人不择手段,玩弄阴谋诡计,另一方面也不惮于对同僚来点钩心斗角。实际上,对陈平这类政客而言,同僚也是敌人,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敌人——政敌。

文帝即位后,群臣推举陈平为相。由于在诛灭吕氏的过程中陈平

只是献策,周勃则是实际行动,亲自杀人,所以周勃的功劳显然更大。陈平知道按照功劳与职位相称的原则,自己决不能心安理得地位居周勃之上,所以不得不表现出高姿态来,主动把最高职位让给周勃。于是陈平故意称病不朝。文帝心想自己刚刚即位,陈平就生病,觉得有点奇怪,亲自去问陈平。陈平说:“高帝之时,周勃的功劳不如我陈平。这次诛灭吕氏,我的功劳也不如周勃。我愿意把右丞相的职位让给他。”文帝就让周勃任右丞相,位列第一;陈平任左丞相,位列第二。由于陈丞相积极主动发扬高风尚,文帝又赏赐黄金千斤,加封食邑三千户。

然而陈平哪有这等肚量和胸怀?这只是一个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小小手段,只是陈平对老子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原理的一次小小运用。过了一些时候,文帝对国家大事已经有所了解。一次上朝时,文帝问右丞相周勃:“全国一年审理多少案件?”周勃不知道。文帝又问:“那么全国一年的钱粮收入有多少?”周勃还是不知道,一边急得汗流浃背,一边觉得惭愧无已。文帝只好改问左丞相陈平。陈平说:“这些问题,主管的人自然清楚。”文帝问:“主管的人是谁?”陈平回答:“陛下要了解案件审理,可以询问廷尉;要了解钱粮收支,可以问治粟内史。”文帝说:“既然这些事情都各有主管,那么你又主管些什么事呢?”陈平故作诚惶诚恐状:“臣该死!陛下不了解我才智平庸,才让我担任宰相的重任。依臣看,作为宰相,对上则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对下则哺育万物使之适时生长;

对外则镇抚四夷和诸侯;对内则爱护团结百姓,使公卿大夫各尽其职。”其实这种小儿科的问题,早在数十年之前,在乡里割肉为宰的时候,就已经难不住陈平了。此刻不趁机炫耀一番,贬低周勃,抬高自己,更待何时?果然,文帝对陈平的答案非常满意。

退朝后,周勃便埋怨陈平:“你平时就是不教我怎么回答皇上的问话!”陈平笑着说:“你身居宰相之位,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职责?假如陛下问起长安城内有多少盗贼,难道你也要勉强回答吗?”周勃这才知道自己的才智与陈平差得太远。加上周勃认为自己靠了诛灭吕氏而威震天下,赏赐丰厚,居于高位,只怕会惹祸上身。不久,周勃借口有病,请求免去右丞相的职务。周勃免去右丞相职务后,文帝立即令陈平取而代之。

陈平就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一次轻轻松松不动声色地打赢了一场政治斗争,重新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此无人敢与争锋。比起当年取代王陵之时,陈平现在运用手段显然更加得心应手,不着痕迹,动起心计来也更加举重若轻,熟极而流。

不过,陈平对那些不构成威胁的同僚,有助于自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的同僚,自然不会去排挤,非但不排挤,而且似乎还表现得挺有些人情味。比如那个劝说陈平和周勃联合起来打倒吕氏的陆贾,当时确实是为陈平指出一条明路,陈平便用一百个奴婢、五十乘车马、五

百万钱来报答陆贾,后来陈平还曾在文帝面前推荐陆贾的外交能力,让陆贾有机会出使南越,为朝廷立下大功。又如当年陈平投靠刘邦是由魏无知推荐的,魏无知还曾在刘邦面前为陈平的“盗嫂受金”辩护,所以陈平在封侯受赏时对刘邦说:“要不是魏无知推荐,我哪能向陛下进言献计呢?”刘邦不由得赞叹道:“你真可以说是一个不忘本的人了!”于是也封赏了魏无知。

刘邦临终时对陈平的评价是,“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意思是说,陈平智术有余,但是作为宰相,毕竟难以独当一面。刘邦对他的老部下总是有着相当的了解,其评语也往往比较中肯。陈平早年立志为“宰”,终于如愿以偿。至于做得好不好,合格不合格,称职不称职,是不是如司马迁所记载的一个名副其实的“贤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宰”对陈平而言,始终不过是权势的象征和成功的标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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